【文/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楊健】

最后3.9秒，89比90，中國男籃只落后1分，胡明軒借雷蒙掩護跑向左側45°三分線外，發邊線球的廖三寧準確地將球傳到他的手中，面對奮力補防的庫克斯，胡明軒撤步舉球騙過對手，稍作調整，果斷出手。

此前，三分線外的男籃3號6投5中，且剛命中過一記不講理的干拔遠射。整個阿卜杜拉國王體育城球館，空氣已經凝固，所有人盯著飛向籃筐的皮球，但在劃出筆直的彈道后，籃球擊中籃筐前沿，并沒有進。

89比90，比分沒有改變，2015年至今，中國隊仍舊無緣亞洲杯最高領獎臺。但預想中的無奈、追悔甚至淚水都沒有出現，男籃的小伙子們，笑著面對記分牌和對手，而嘶吼了一整場的主帥郭士強，難得一見地露出了輕松表情。

“老叔，你最輝煌的時刻，是雅典奧運會八強嗎？而我們，就是現在了！”

男籃主帥郭士強

一

身為亞洲杯上獨一檔的巨無霸，澳大利亞有多強？

2017年“入侵”亞洲版圖至今，FIBA排名常年穩居前八的“袋鼠”，直至本屆亞洲杯打出了驚人的18連勝、冠軍從未旁落。而在更高級別賽場，他們奪得過東京奧運會銅牌、里約奧運第四。本屆雖然多位主力缺席，但仍有麥克維和懷特在NBA效力。本屆亞洲杯，他們場均凈勝對手29分，半決賽面對老霸主伊朗，92比48贏球的亞洲冠軍，幾乎是大人打小孩。

與之相比，中國男籃的家底格外貧瘠：奧運會上只進過3次前八，唯一的NBA獨苗楊瀚森缺席。過去10年里，奧運會、世界杯、亞洲杯、亞運會甚至世預賽，男籃幾乎輸過一切可以參加的賽事。雙方上一次亞洲杯交手，澳大利亞贏了26分，把男籃擋在四強之外。

少輸當贏，體面摘銀，決賽開打前，球迷對男籃的預期，不外如此。畢竟，1/4決賽頂著不利判罰挫敗韓國、半決賽血戰新西蘭終獲大勝，郭士強的球隊已經交出了高分答卷。獨一檔的澳大利亞，不是必答題，而是附加題。

但從決賽鳴哨開始，人們看到的，是一支闊別許久的男籃。

首節25比17，男籃在攻防兩段都堪稱優秀：胡金秋包攬了前8分中的6分，王俊杰追蓋懷特，程帥澎小打大機敏拋射，但最大驚喜來自于胡明軒，追身三分為全場手感定調，哨響前詭異步伐要到罰球，中國男籃的后衛，已經許久沒有如此清醒而靈動。

領先后守不住，是歷屆男籃通病，但第二節卻一反常態：王俊杰連番遠射+諾維茨基式金雞獨立得手后，高詩巖防下后快推反擊，趙睿接應后接力傳給胡金秋，后者暴扣得手，男籃打出決賽最行云流水一球，兩位數的領先，誰曾想？誰敢想？

此后，上強度的澳大利亞持續追分，比分格外膠著，而度過開場興奮期的男籃，縱然個人能力劣勢不小，但仍然死守著陣線，始終沒有被對手起勢反超，雙方分差始終維持在5分內，幾番拉鋸，男籃仍然帶著3分優勢進入第四節。

無奈此時，兩大火力點胡金秋和胡明軒，已經體能見底，而伴隨著高詩巖、朱俊龍和程帥澎的相繼犯滿，全場都在撕咬對手的男籃外線防守開始松動，而對手則以高低位手遞手傳球不斷找到內線空隙，76平，78平，每當澳大利亞取得領先，男籃總能在于無聲處還以顏色。

決勝時刻，男籃只能派出胡明軒+廖三寧+雷蒙+趙睿+胡金秋的四小陣容，哪怕雷蒙連續兩次外圍發炮投失后，趙睿仍然以玩命般的拼搶搏來了對手的違體犯規，以及終場前3.9秒內只要得分，至少可進加時的良機。

在殺進決賽后，中國男籃隊長趙睿哽咽發聲：勇往直前，直面困難

而在胡明軒腳下打滑、投籃中心不穩錯失絕殺前，沒有暫停的男籃，仍然默契地跑出了戰術，而不是6年前面對波蘭時前場發邊線球失誤，球權易手，反勝為敗。

這一戰，就是《灌籃高手》湘北與山王之戰的翻版，只不過胡明軒不是櫻木花道，沒有主角光環。

2008年北京奧運會男籃小組賽，中國男籃在常規時間一直領先西班牙隊的情況下，被小加索爾終場絕平逼入加時，在姚明犯滿離場后，苦戰不退的東道主，僅以75比85，憾負當屆亞軍。

雖敗猶榮，無過于此。而今，黃金一代已悉數離場，已經跌至谷底的男籃將士，面對前輩，亦可昂著頭。

命運并未垂青男籃，命運是男籃一分一分，親手鑿出來的。

二

“我要找12個拼命的球員，在場上我要找5個玩命的球員。”

奔赴沙特之前，郭士強的風評，多半是任人唯親、盲目托大。全能戰士張寧和此后深陷桃色新聞的徐杰落選，更早的出局者還有孫銘徽和林葳，留下的，則是幾屆大賽表現欠佳的胡明軒、出身郭士強舊主廣州男籃的李祥波、以及淵源更深的高詩巖。雷蒙、王俊杰和趙嘉義，之于球迷熟悉的男籃框架，同樣是生面孔。而被視作眼下男籃絕對核心的周琦，決賽時沒有出現在球場，而是某直播平臺的嘉賓席。

贏了，還是“老叔”，輸了，就是老登。歷屆男籃土帥，風評只有二極管，永遠不會折中。

男籃開拔之前，女籃已經是生動教訓。亞洲杯半決賽前對日本放狠話的老帥宮魯鳴，最終慘遭打臉，1996亞特蘭大奧運會打進八強、2015年亞錦賽登頂的英名，幾乎毀于一旦。

而對于郭士強而言，亞洲杯有著別樣的意義。身為男籃歷任主帥中為數不多未能奪得大賽冠軍的存在，上次“老叔”任教國家隊，還是遙遠的2009年，在塘沽，家門口兵敗伊朗本就是不能承受之重，頒獎禮上的“偷笑門”，之于自尊心極強的郭士強，更加扎心。

相比于諸多年紀輕輕就業績斐然的土帥，郭士強始終以苦行僧身份示人：兩度執教遼籃長達10年，卻只奪得1次總冠軍，亞軍倒有3個；轉戰廣州龍獅雖然帶隊歷史性打進季后賽，但資方的退潮，卻讓二次創業戛然而止。

鑒于上述一言難盡的履歷，郭士強在男籃二進宮，更像是洋帥水土不服、土帥無心接手后的被迫之舉。亞洲杯前，球迷已經做好了輸球又輸人的心理建設。

“人是我選的，戰術也是我布置的，一切都是我做的，你們要向我證明，我的眼光沒問題。”面對外界質疑，郭士強始終對弟子們報以信任。歷經首戰沙特的磕磕絆絆后，這支男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越打越好，人人都有戲份。

關鍵戰役幾乎總能20+10的胡金秋不提，交替扮演第二火力點的程帥澎和王俊杰，個人數據不顯但正負值冠絕全隊的高詩巖，數次以跳投和攻籃展現天賦的廖三寧，以及甘于臟活累活的余嘉豪，沒有人是旁觀者。

更令人欣喜的，是球員搏命同時，從未因熱血失去冷靜。本屆男籃有著太多進攻壓至最后一秒的出手，決勝的最后一球甚至有充分調整后再出手；吊傳破繞前、雙掩護后襲籃、突分后內外傳遞遠射等名場面層出不窮，整屆下來，男籃從未有過火力焦慮。

這支男籃，沒有周琦的護框，沒有張鎮麟的飛天遁地，沒有曾凡博的錯位攻防，但比此前的許多時刻，都更有求勝意志。當半決賽以12分優勢打停新西蘭后，帶傷上陣的隊長趙睿，在被換下時泣不成聲。

“當初如果不是郭士強指導叫我回來，我可能會結束我的國家隊生涯。”

這樣的感慨，鞏曉彬有過，王治郅有過，而今，曾和他們做過多年隊友的郭士強，值得。

中國男籃陣容后廠村體工隊

三

和澳大利亞拼到最后3.9秒之前，一個鮮為人知的事實是，曾是亞洲一哥的中國男籃，已經10年沒能站在領獎臺上。

上一次男籃奪得亞洲杯，還是2015年的長沙。歷經2013年亞錦賽兵敗馬尼拉的中國男籃，在宮魯鳴調教下哀兵出擊連克強敵，大逆轉韓國、絕殺約旦都是載入史冊的名局，2016年里約奧運的門票，也如愿到手。

以為是開端，卻沒想到是巔峰。

逆襲之后，男籃就此陷入不見谷底的深淵。2019年家門口出征世界杯，卻毀于費解的邊線球失誤；4年后的馬尼拉，男籃除了拿下魚腩安哥拉，其余4戰分別輸了41分、20分、18分和21分；連續無緣東京和巴黎兩屆奧運會，同樣前所未有。

10年間，亞洲籃壇版圖早已白云蒼狗。澳大利亞和新西蘭自不待提，老對手伊朗、韓國壽司駱駝比馬大，而得益于FIBA歸化政策的寬松，日本和菲律賓，已經不止一次讓中國男籃難堪。亞洲賽事的通關難度，早已不可同日而語。

如果以最消極的眼光來看，如今的亞洲杯，本質是圈地自萌。自奧運會參賽名額與世界杯成績掛鉤后，亞洲杯的練兵意義，已經超過了成績要求。

但對于至暗時刻的男籃而言，洲際賽事從來沒有挑挑揀揀，每次出征都彌足珍貴。男足就是最鮮活的反面典型，從亞洲杯到十八強賽，自暴自棄者，終將被對手和時代一齊拋棄。

亞軍，固然令人難以釋懷，卻也是谷底重生的希望之光。相比于男足的后繼乏人，眼下的男籃，新老交替已經在路上。

身為本屆亞洲杯的最大發現，王俊杰是FIBA體系下格外吃香的空間型四號位，兼具射程和硬度的他，幾乎可以與現有的任何中鋒適配；尤其待到護框和策應能力更強的楊瀚森歸隊后，兩位05后新人的內傳內，將是男籃未來的可靠取分手段。

而在早先開打的U19男籃世界杯上，混血球員朱正和在美國讀高中的郇斯楠，也將為這支男籃提供更多的戰術選擇。加上選擇留洋的余嘉豪和林葳，這支男籃仍然可以開發出更多的陣容選擇和套路。

在離冠軍最近的地方擦肩而過后，男籃無須遺憾，畢竟，輸不丟人，怕輸和輸不起才丟人，而這支男籃，早已沒什么可輸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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